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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青丨曾健君:孤独的旅伴,那个逃婚失败的姑娘

免费加盟☞ 新三届 2024-04-01


一个转身,光阴就成了故事

一次回眸,岁月便成了风景


作者简历


曾健君,北京66届初中生,1968年黑龙江绥滨农场(后改为建设兵团二师九团)知青。1973年北京大学地质系学生,1978年北京大学地质地理系硕士生,1988年美国斯坦福大学地质系博士生,1992毕业后在石油公司、油田技术服务公司、斯坦佛大学和休斯顿大学工作。

原题
孤独的旅伴





作者:曾健君

“玉凤”,一个多么美丽的名字,它饱含着父母的期盼和女儿的娇贵。然而,当年我遇到这只“玉凤凰”的时候,她的翅膀已经被“传统观念”的暴风雨折断了,在回家的旅程中,我与她比肩而坐,从中国东北边境临近俄罗斯的一个小镇出发,直到中国中部的西安市,五天四夜旅途的艰辛和她身世的不幸,令我至今记忆犹新。

我暂按照沿途中转车站的顺序,记录下我的所见所闻,假如中国的铁路局还保存着1970年的档案的话,在里面应当能查到我亲笔书写的“黄纸条掉包”的故事。

01

从场部出发


那是我到北大荒后的第三个秋天。一个昏暗的傍晚,我锄了一整天的地回来,正把酸胀的手泡在温水盆里,就听到通信员叫我的名字:“曾猫儿,你的急电!” (我因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而得了这个外号)。在递给我那张电报纸时,他小声补了一句“你妈住院了!”

我的心猛地一坠,接过了那张“母病住院”的电报,撒腿就向连部(原来的队部)跑。妈妈怎么就会住院了呢?三年多前我登车北上前,和妈妈告别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:初夏的清晨,她戴上草帽迈出家门去向“劳改队”报到,我强作镇静地挥手和她再见,她却转过身去加快了脚步,她那步履蹒跚的背影一直留在我脑海中。

就在几个月前她来信说:已经被“解放”了,能继续从事小麦育种研究了。因为农大先是被解散,后来又被要求从涿县迁到黄土高原的一个山沟里,她要赶在冬麦播种季节结束之前,到那里找到一块合适的地,种下那些珍贵的种子。看起来她的身心又变得那么年轻和健康,她会出什么事呢?

我冲进连部举着电报跟连长说,我这次说什么都得回家去看妈妈! 在北京时农场招工的人说一年有一次探亲假,现在从“农场”变成了“兵团”,队部变成了连部,那探亲假就被取消了,我都三年多没有回家了……

想不到连长没等我啰嗦完,就一口准了我四个星期的假,第二天,当我到团部安全办公室领“边防证”时,一个更大的惊喜在等着我,宋干事向我点头微笑说:“你一定想和你母亲一起多待几天,要是你能帮我一个忙,我就再多给你一个星期的假!”我喊起来:“宋干事,从你办公室到我妈住的医院,要走整整五天啊……,我见不到妈妈,干什么都没有心思!”

他耐心地等我说完说:“事儿很简单。我只要你陪一个女孩回她四川的老家,因为她是文盲,一路上你要帮她转车,直到最后一站西安。从那里她继续乘车南行,到她家所在的略阳县城,而你就可以乘车北上去看你的母亲。” 我松了一口气:顺路陪她回家,既不额外增加旅行时间,还多了一个星期的假,何乐而不为?但还是问:“她怎么从四川来的?她是聋哑人不能自己问路吗?干吗不让她家人陪着她回去?”

“问题太多都说不清了。” 宋干事笑着打断了我连珠炮似的提问:“有些事就是告诉你,你也不一定全明白。她来这里投奔前男友已经一个多月了,因没有边境证是个盲流,不能继续在这儿住下去了,她的前男友没钱买票自己送她回去,她已经很不高兴了,我想要是能找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陪她一起回去,对她也许是个安慰!” 我语塞了:一张到四川的来回火车票,大约要花掉一个农工三个月的工资呢,而一个姑娘遭心仪男友拒绝了,的确亟需有人听她倾诉。

在沉默中,宋干事向门口一个年轻的办事员点了点头,他领进来一个穿粉红色碎花衬衫的女孩,和我差不多高,但稍微苗条点儿。她脸色苍白发辫散乱,眼睛盯着地面迟疑地走进来,她的声音很轻:“我叫玉凤”,她接过我伸出的手:“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走吗?”今天我得承认,当时我嘴上说“愿意”内心并不痛快,但为了能多和妈妈待一个星期,我必须得说愿意,宋干事马上接口说:“我明天就送你们乘长途汽车去鹤岗火车站”。

第二天早上,我提了自己的手提包,去长途汽车站和玉凤会合,在她身后有一个穿蓝衣服的男子,提了个绿色大旅行袋,同行的宋干事把这个“小杜”介绍给我。看着他那双小圆眼睛,我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反感,没有去握他伸出的手。玉凤瞟了我们一眼就转过脸去了。上车后她找了一个远离男人们的座位,我跟着坐在她旁边,她没有拒绝。

车开了,我对她低声说:“玉凤,别难过了,很快就会看到爸爸和妈妈了,多高兴啊。”她冷冷的回答令我十分不解:“你是高兴,但我不高兴!” “为什么?”她转过头看着窗外正待收获的玉米地:“父母过他们愿意过的日子,我想过自己愿意过的日子”,之后就四个半小时一路无话了。

02

鹤岗市火车站


我们住进鹤岗火车站附近的小客栈,等第二天一早的火车。为了排解思念母亲的焦虑,我把玉凤从床上拉起来一起出去逛街。秋天的黄昏多姿多彩,在广阔的北大荒修理了三年多地球,小城里的一切对我都是那么贴近和新鲜,我们路过人头攒动的汽车站,熙熙攘攘的路边菜摊,竟然发现有几个商店有带玻璃的商品陈列窗口。玉凤对这一切似乎兴趣寥寥,只顾盯着脚尖走路,我觉得没有男人们在,她比较乐意说话,就简单地介绍了自己,但她对我提的问题,都只用一两个词来作答。我记得她路上唯一一句完整的话是:“我和你的命不同!”

熄灯时间到了,我们在我的床上比肩而坐,她突然开口了:“曾姐,你信命吗?”自从我们邂逅场部,这是玉凤第一次叫我“曾姐”(当时我21岁,她20岁)。我的回答是当时的流行套话:“我不信,我想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努力,使自己生活得更好!” 玉凤第一次直视着我说: “以前我也这样想过,现在不了。我生下来就命苦!不像你们城里女人,我没有前途。”

借着窗口透进的昏暗路灯光,我突然发现她长的挺漂亮,瓜子脸上配着一双丹凤眼,清澈的瞳仁里闪着蓝色的火花,她的一通言辞准确而简洁,真的很难把她和文盲联系在一起。 

“我家在山里,贫农成分,有三个兄弟,我差不多刚会走路时就开始学干活了。爸爸妈妈上山下地时,我看着两个弟弟,轰鸡喂猪,刷锅洗碗...... 到我18岁时,男人下地做的活,我差不多都会干。我开心地过着穷日子,直到有一天妈妈含泪对我说,媒人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,我得嫁过去得到那份彩礼,哥哥才能娶到媳妇。在我们乡下,用女儿换儿媳妇挺常见的,有时候还是几家串着换。除了家境,媳妇的聘礼还可能看体重来定,体重大的聘礼高。你问为什么?因为体重大的媳妇能干重活,怀孕生孩子流产难产少。”

“因为有杜哥,我不能听爹妈的安排,杜哥就是今天早上给我拿旅行袋的那个人,以后我不会再叫他杜哥了!我们从小儿认识,爹妈要我嫁人时,我们都好了快两年了。他当时没在村里,一年前他到北大荒投奔他哥哥,临走时说,在这个穷山里我们过不上好日子,等他在那里落下脚,会给我写信回来,他高小毕业,能写会算。” 玉凤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棕色信封:“看,这就是他的来信,我认得信封上我和他的名字!” 

我读了里面那半张纸的信,不由得心一沉,可怜的玉凤!如果她在来北大荒前能读懂这封信就好了!信上那位姓杜的说,在北大荒他和一个鹤岗女知青成了好朋友,虽然他根本没有娶她的意思,可一不小心让她怀孕了!他的唯一选择是与她结婚。否则,她不但无颜面对其他知青,连她在城里的父母都可能不认她了! 我马上联想到:杜还可能面临“强奸女知青”的刑事指控!

街灯暗了下来,玉凤眼里蓝色的火花也熄灭了。她的声音失落在漫漫长夜的黑暗中,我极力保持清醒才能听得见。玉凤怀揣着她杜哥的信,在一个漆黑的夜晚,她离家翻山越岭奔向从未去过的县城,渴望摆脱那个陌生的“未婚夫”!两天后,在她向路边小摊贩打听怎么去火车站时,被村里人发现带回了家。她被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,母亲甚至没有替她求饶,这不但因为“私奔”是女孩子最肮脏的标签,也因为她的哥哥要想娶媳妇,就不得不把她换给另一家做媳妇.....

当第一声火车汽笛声把我从梦中唤醒时,玉凤早已收拾停当坐在床上,她一夜都没有睡觉!我们提着旅行袋到了车站,看见小杜和宋干事已经在排队买火车票。玉凤静静地坐在一条长凳上,头深深地埋了下去。小杜买到票时,让宋干事检查了车次和目的地车站。等我也买好票,小杜领了一个穿铁路制服的高个子走过来,给我介绍说:“这是我朋友副站长老李,他会帮助你们上车,安排到车里最好的座位上”,然后,他挥手说了声再见,就和宋干事离开了。

在检票口正式检票之前,脸色黑黑的老李领着玉凤和我从侧门进入月台,直接到了354普客的车厢里,他随手递给我一个黄色的纸片说:“这是她的客运通知单。用这张单子,你们可以占个好座位...... ”。我舒舒服服地坐在座位上,感谢他把我们安排在离厕所近的地方,在这么挤的车厢里坐15个小时,上厕所可是一场硬仗。

从鹤岗发车约一小时后,一个检票员过来查我的票,然后转向玉凤,玉凤却看着我,我向检票员挥舞着手中的黄纸片,他却似乎一脸糊涂:“她还有另一张白票吗,就像你自己的那张一样的?”我说,这是李副站长发给她的一种特殊照顾票,检票员显然没有耐心听完也根本不信我的话:“哼,挺能讲的,但这张黄纸绝不是有价旅行证,那个姓李的管得了车站,管不了车上,跟我去见列车长!” 

在众目睽睽之下,我们跟着他穿过拥挤的过道,我被当成“蹭车党”抓了,我尴尬之外又加惊慌失措,但玉凤看起来好像没事人一样!

354次的列车长是个四十五六岁的粗壮男人,他皱着眉头,像审贼一样上下打量着玉凤和我,直到听完我讲的“故事”后,才缓和下来解释说:“玉凤要乘车,必须持有一张有价旅行证,你还记得进检票口时,她手里拿了个白色的小卡片吗?”玉凤着急地说:“他什么都没有给我,他让曾姐拿着票!”我猜她是指的小杜。我说:“是副站长老李直接带我们到车厢里的,没有人检票。” 听到此,列车长再次直视着我的眼睛:“你还记得最后在谁手里看到过那张白卡片吗,是那个小杜?” 

这一下提醒了我,我搜肠刮肚地回忆着每一个细节:“小杜先把票给宋干事让他检查,然后就给我介绍了副站长老李,后来他把票交给老李带我们去月台了。” 列车长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:“所以票最后是在老李的手里,对吗?你能把你讲的这些故事写下来吗?” 我脸上有点挂不住了:“你还怕我撒谎不成?” 

他耐心地解释说:这事怪了,票不在玉凤手里,不在小杜手里,不在宋干事手里,所以他有理由怀疑,现在那票也已经不在李某手里了,李和杜可能正分退票钱呢!“你猜得太玄乎了吧……”,我还在变着法儿在他的话里找茬,他却大笑着说:“算了算了,我岁数还没你大就去打小鬼子了呢!”嗬,这人还不能小瞧!我耐心听他解释到最后才明白了,列车长对我的话并不怀疑,让我写下来,是他要准备对付坏人的子弹——证词!

我顿时感到云消雾散!玉凤没有票在车厢里就没了座位,只好坐在车长办公席里,而我得和她坐在一块,代她写那个“黄纸条”的故事。我们悠游自在地享受着比外面更宽敞更隐私的空间,我写完了玉凤说:“我从家到北大荒走了一个多月,经常白蹭车的。知道我怎么办的吗?在车上我愿做城里人讨厌做的杂事,比如拖地板扫厕所。我管女列车员叫姐姐或阿姨,告诉她们说我一定得找到我的男朋友,要不就得被嫁给那个陌生人。等她们休息时,我还学大串联的红卫兵那样,给他们唱歌哼小曲。所以在非赶我下车不可时,她们都可怜我,把我放在大城市附近的车站。这样我可以当小工换饭吃,有时还挣得到钢崩,买点喜欢的东西。” 

玉凤舒展眉头笑了一笑,看来她对她最后这次出走的成功十分得意,当我看到她在旅程中这第一个(也是最后一个)笑容时,我觉得摇摆的车厢仿佛在起舞,咆哮的引擎仿佛在唱歌。

03

三棵树火车站


火车已接近三棵树站(在黑龙江省会哈尔滨附近),列车长巡视回来,递给我三张纸:“这是我给三棵树火车站站长和66次直快列车长的信,66次就是你们要转的那趟车。我给玉凤办了一张临时乘车证,不过,恐怕只能在黑龙江铁路局用,你们到了北京火车站时,还得去申请北京局的临时乘车证!”  走进灯火通明的三棵树车站办公室,我正想向站长第三次重复“黄纸片”的故事,但他只匆匆扫了一眼列车长的信,就把我们带上月台:“列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站,只停10分钟,你们最好不要出站,就坐在这等着吧!我还有很多事,就不送你们上车了。” 

我们找到66次的座位坐下时,已几近午夜时分,人们随着车厢的摇摆开始瞌睡,但玉凤仍在心神不定地东张西望。忽然她拍拍我肩膀小声说了些什么,我睡眼朦胧,直到她又大声重复,才意识到她是认真的:“曾姐,我不想回家了!”我以为她还舍不得那个姓杜的,不解地问:“你没见他都和那个知青结婚了吗?你在他那待了一个月有什么用?” 

沉默良久,玉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:“看到他和那个怀孕的女人手拉手,我的心都碎了。就算我离家前就能知道这事,他也把我害惨了。”我问:“就是,昨天他还串通姓李的拿走你的车票换钱,你还想再看见他吗?”她心事重重地说:“我这次跑出来,没有跟他结成婚就回家了,邻里的闲言碎语就能杀了我,我担心家里人还要更狠地罚我。”

玉凤告诉我,她第二次出走被抓到时,抓她的人中就有她未来婆家的人,回家后,她爸用麻绳绑住她的手,好几天她妈只给她喝稀饭,直到她虚弱得跑不动了。她用手给我比划了一个鸡蛋大的圈说:“他用这末粗的棒棒打我!”今天,我耳边仿佛仍然听得见玉凤用沙哑的四川方言吼着她父亲的话:“再跑,老子敲断你的脚杆!”

我想她可能想得太多了,就搂着她的肩膀劝她说,所有爸爸妈妈都爱自己的孩子,说归说做归做,还真的能逼你和不喜欢的人结婚?我甚至使用了最时髦的字眼诸如:现在妇女是半边天,决定婚姻大事,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.....来“开导”她,可我自己都觉得这些话是那么的无力,“家”这个对我来说那么温馨的字眼,似乎并不在玉凤的字典里!

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们,一位女列车员站在我背后:“姑娘们,列车长想请你们帮助他调查客运通知单的事!”时值半夜两点,我已经头晕目眩:“我已经写过了,怎末还要调查呢?难道我托你转交给他的354次列车长的信不管用?”

在她的坚持下,我们跟她到了车长办公席里。66次的列车长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,他很和气地说他要打一个正式的报告,希望我们能帮忙。他字斟句酌慢慢地说:“过去八九个月里,我已经遇到了多起‘黄纸条’事件,这种客运通知单是发给残疾或文盲乘客,使他们在列车上能得到监护人或列车员的特殊照顾,但必须同时持有有价乘车凭证才能用。那个李副站长没说,你们都不知道这规矩对不对?可惜以前好多被偷换了票的受害者有困难,没法写下上当的经过。而我没有一份见证人的书面材料,就不能申请正式调查,找出我们体系中哪里出了错。我相信,你们都想让蜕化变质分子受到惩罚,对吗?嗯,你写的时候,玉凤可以睡在这里,这个地方比外面安全些。”

这是我的第二个,玉凤的第三个不眠之夜,我开始伏在小餐桌上写报告,而她直挺挺地坐在对面的座位上。我不经意间抬头,发现她看我的眼神有点怪:两眼发直像两个空虚的黑洞,脸上无望的表情令我胆寒,我说:“好好睡一觉吧,你会觉得好些......”她点点头,但仍然像老僧入定似的呆坐着。

我写完了两页报告刚躺下,就听到黑暗中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,虽然不像在连队里听惯的四川退伍兵的四川话,但我勉强听得出她先是在骂杜某,骂杜某的知青妻子,骂鹤岗车站的李某,继而抱怨她的哥哥,她的父亲,甚至她的母亲......,然后又从头开始骂。列车长巡视回来觉得不对劲,小声问我:“你认识她多久啦?以往她有没有这个毛病?”心烦意乱的我难以回答:“我前天在场部见到她时挺好的,没人说起她有这个毛病啊!”他摇摇头关掉了台灯: “她可能需要好好睡一觉。”

玉凤继续在黑暗中喃喃自语,我双眼圆睁困意全无,心里七上八下的:“如果北京站不给她办新的乘车证,我还能继续去西安吗?”“如果她的情况变糟得看医生,我还能及时去看妈妈吗?”忧心忡忡之中,唯一能让我定心的是宋干事说过,玉凤的父母家人会在略阳火车站上接她。我心里默念着:“我最听话的火车头,快开足马力跑吧,千万别误点啊!”我一遍遍地默念着,直到列车进入北京火车站。

04

北京火车站


北京车站里人山人海,拥挤不堪,我和玉凤提着各自的旅行袋,随着滚滚人流挤进了车站大厅。我一路寻找办公室的标牌,好给玉凤申请新的临时乘车证。她不情愿地跟在我后面自言自语,有好几次一步都不肯挪动。我只好用空着的一只手拉着她的旅行袋一个把手,让她非得跟着我。

经好几个工友和警卫的指点,我们才来到二楼上一个偌大的办公室里。时近黄昏,白班员工都下班了,只有一个穿绿军装的胖胖中年男子在打电话。听见我们推门,他挂了电话,移动转椅过来介绍自己:“我是这里军管会值班的军代表,你们叫什么名字,来办什么事?”

我开始从场部和玉风会面讲起,向他重复了一遍“黄纸条”的故事,又递给他354次和66次列车长的两封信。他草草地看了几眼,似乎显得有点尴尬无奈:“对不起,这个事儿我刚来还不太熟。我们革委会副主任处理这个最在行,他上夜里12点的班。” 他又忙着去接电话了。

我们等了半晌,他从竹暖水瓶里倒了两杯开水,又递给我们一包饼干:“说真的,”他无可奈何地补充说:“你们知道现在是在运动中,这办公室里的老人儿有好几个都不在,比如有站队问题白专问题的,其实在我看来都是些有本事和有经验的人”。看来他已经非常疲惫,又很相信我们,才发了这两句牢骚。

我突然想到,至少有一件事他能帮我个忙:给我妹妹挂个电话。妹妹在北京站附近的一家纺织厂上班,工厂生活区里只有传达室一部传呼电话,而且只有重要的电话传达室才给传呼。军代表还真的就从北京站军管会值班室挂出了一个电话!听到从另一端传来妹妹久违了的声音,我泪如雨下,她也哽咽了。

我告诉她我得陪玉凤,没有时间在鹤岗发电报通知她我的行程;我道歉说因玉凤的“黄纸条”问题,我得等人开新的乘车证,没法出去见她;我说我太想看看离别三年多的北京,如今变成什么样了;要是今天不能在北京久别重逢,我心里会特别难过......“等着我,我很快就到!”她喊着挂了电话。

一个多小时后,妹妹匆匆跑进来,还带来5斤挂面,一块咸肉和一瓶蜂蜜——她晚上敲响了二姨家的门,才拿到了这些给妈妈的珍贵礼物。她告诉我,二姨家每月的定量里也只有两斤猪肉,自己都不够吃,可是因为爸爸妈妈被下放陕北了,没了北京户口就买不到凭本供应的肉,鱼,和芝麻酱。二姨说高原上缺油少盐的,就把他们没舍得吃的肉用盐腌起来挂着,好等有便人给他们带上去。

妹妹还说,等她的探亲假一批下来,就去洛川接我的班照顾妈妈......,道不完三年多的悲欢离合,我们几乎错过了午夜的钟声。她得回去准备上早班了。

送走了妹妹,我回头打量着办公室,突然发现玉凤的座位是空的,地上有一块饼干被捻得稀碎,绿色旅行袋也不见了!我脑袋轰的一声:旅行证还没开好,她要是这样走丢了,可能就再也搭不上回家的火车了!我冲出办公室楼上楼下地狂跑,走遍每间厕所每个候车室,最后,在一楼候车室边的自动扶梯旁,我看见一大群人围着,玉凤坐在旅行袋上,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。

我扒开两边的肩膀进去喊她:“玉凤,他们同意给你办新乘车证!咱们拿了到自己的候车室去吧!”奇怪!她慢慢抬起头,满眼困惑地盯着我的脸好半晌,突然对着人群大叫起来:“他们是一伙的,想卖了我分钱!”我吓了一大跳,靠近她一点:“玉凤,你仔细看看,我是你曾姐呀!”但她又呆呆楞楞了好一会儿,指着我发出了更大哭声:“姓杜的老婆,那个下放知青,那个破鞋,抢走了我的男朋友!”

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响,看人们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望着我,我真是欲哭无泪:从我会讲话开始,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和侮辱?我抓住她旅行袋的把手想拉她走,但她比我劲儿大得多,我转过来用手势向围观行人解释求助,她却一把抓住我右手的袖子,向周围的人哭喊着:“不要让她跑了!快抓住她,送派出所呀!”我的袖口被扯裂了,警察真的跑过来了,后边跟着一位背卫生箱的女卫生员。

我的第三个不眠之夜终于过去了,多亏那个卫生员哄着玉凤吃了一粒药,她歪在候车室的椅子上睡了几小时,我可是坐那一宿没敢合眼。玉凤有了新乘车证,第二天中午我们乘上了从北京开往西安的火车。见她的头随着车厢的摇晃,也一晃一晃地冲盹,我看着车窗外秋日的朝阳舒了一口气,心想:坚持到明天上午就是西安了,我现在是如履薄冰,一路上千万不能再出错,可怜的玉凤!你的爸妈要是看到你这个惨样,怎么能忍心再打你关你呢!

六小时以后,火车发出一声长嘶,停在了石家庄站的月台边,这是华北平原上的一个大交通枢纽,下车的人们纷纷站起来,一个男孩在拉我头上行李架上的包,我让开自己的座位,脸转向窗外,看月台上是不是有卖烧鸡的小车——我想给弟弟买点好吃的,他不满15岁就跟妈妈一起下放到穷乡僻壤,正在长个儿需要营养。

突然,我在月台的人群中看到了玉凤的绿色旅行袋,她下错车啦!我跳下了车门喊:“玉凤,下错站了!”她连头都不回。我挤出去拉住她的旅行袋说:“这个站叫石家庄,你不记得宋干事的话啦?你爸妈明天晚上是要在略阳站等你的。”她还继续向站台迈步,一名列车员帮我拦住了她:“你车票的终点不是石家庄,火车很快就要开了,我来帮你拿包吧!”

在她的帮助下,我终于劝得玉凤上车回到座位上。车轮起动了,她却突然回头盯住了我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说:“你听我讲:我不想回家了!” 我感到困惑:她这真不像是在说胡话!刚才到底她是下错了车,还是有意中途下车?要是她爱到哪儿下车就让她到哪儿下车,是不是更好一点?可是,把她丢在半路上如果出了什么事,人家是要跟我来要人的,我可担不起!到底是下车对她更好还是回家对她更好,我都无权选择,我只能按宋干事交代的旅程,继续走下去了。

又一个不眠之夜降临了。午夜时分我好像刚刚闭了一会儿眼,身边沉闷半晌的玉凤突然站了起来,我睁眼抬头看,她从行李箱里拉出旅行袋,扯开它的拉链,把里面的东西倒到座位上。只见她一把抓住那个棕色的旧信封,发疯一样地把它撕得粉碎,然后捡起一件内衣开始用力撕扯。周围的乘客看着她力大无比的狂躁行为,都起身挪到到远一点的座位上。

我被吓坏了,心惊肉跳地看着她撕碎了第一件衣服,又拿起了第二件……。当她抓起一件白衬衫要使劲时,我用颤抖的声音恳求她说:“玉凤,这件衬衫可不便宜,你回到家里就再也买不到新的了!”她没理我,瞪着眼睛直到把它撕成碎布条。我擦拭着头上的冷汗,看着泪眼婆娑的她把布条一丝一缕地装回旅行袋坐下了。

我刚松了一口气,她又站起来往车厢的另一头走,把厕所门打开了进去,我提心吊胆地站在厕所门口,直到她毫发无损地开门出来,才又跟着她磕磕绊绊地穿过坐满人的过道往回走。突然她尖叫一声转过身来,两手死死掐住我的肩膀,双腿颤抖着站在那里不动了。我震惊之余马上明白了,她又看见了那个带着手铐坐在犄角座位上的女孩。

晚饭前我们听到邻座乘客们在议论:这个16岁的女孩是个杀人犯,她在洞房花烛夜刺杀了大她三十岁的新郎,与男友一起跑掉了,她被抓住了,而她的男友还在逃!我用两肩支撑着玉凤瑟瑟发抖的身体,又回头看了那个女孩一眼,她面对窗口仿佛在悠闲地看景!她的眸子是那么清澈,她的脸色是那么苍白,她看上去那么年轻,怎么可能想像她是一个残暴的凶手呢!

当我扶着玉凤慢慢挪到座位上时,已经是手脚酥软头痛欲裂,脑袋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,一个说:老天爷啊,让我闭几分钟眼吧,我实在撑不住了。可是另一个却在警告:不能错一下眼珠,因为玉凤又开始一边抽泣一边叨唠,随时可能有危险之举。那艰难的下半夜,就在她的躁动不安和我的如坐针毡之中,一分一秒地地慢慢熬过去了,我担心如果再晚点到西安的话,恐怕我也要被这可怖的一夜吓得神经失常了。

05

西安火车站


阳光普照,汽笛长鸣,机车隆隆,人声喧嚣,忙碌笼罩在西安车站那一排排铮亮的铁轨上。在温暖的阳光下,玉凤显得比在暗夜里清醒和温顺多了,她坐在月台的长椅上,安静地看着南来北往的列车。我就按在北京站办乘车证时那人的指点,捏着各个转乘站积累下的厚厚一叠文稿,直奔站长办公室而去,而站长好像早就准备好我来找他的!

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看,他至少有五十五六岁了,我刚自报完姓名,他就说,接到北京火车站打来的电话,他已安排好由一名列车员,一名乘警和一名乘客代表(有如今天的志愿者)照顾玉风到略阳站,直到她见到她的家人。啊,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这计划太完美啦。这意味着差不多30分钟之后,我就能彻底摆脱困扰了我近五天的所有烦恼!

之后的事情显而易见:我中转搭乘到铜川的列车,明天早上在铜川接上长途汽车,下午下车再走约六里的山路,就能看到妈妈啦!我开始撕心裂肺地想她了,自从离开鹤岗火车站,一路上接踵而来的意外,令我疲于应对不堪负重,简直来不及惦记妈妈了,现在我恨不得能插翅飞到她身边去!

我一溜小跑地回月台去找玉凤,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:在一群围观者中间的砖地上端坐着玉凤,她正从旅行袋里掏出东西,摆在沾满肮脏垃圾的地上。通过前面人肩膀的空隙中,我可以看到,地上有一把红色的塑料梳子,她跟我说过,是她去北京时一位列车员送的;有一个黄色的塑料肥皂盒,那是她在鹤岗用打扫公厕挣来的钢镚买的;一条洁白的胸罩,这在70年代间的农村里极为少见,最后,是一条用旧的卫生巾......只见她把白胸罩递给一个围观的小叫化子说:“是新的,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吧!”

不好,她该不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举动吧!我想起北京站里那个急救员,就扭头朝站长办公室跑去求助。就在我跑过火车头快到办公室门口时,我听见后面有人喊:“快来人哪,拦住她!” 我转身一看,玉凤要不是被几个围观者死死扭住,就已经钻进停着的火车车厢底下了。

只见她扭动身子甩开抓住她的手,转而向办公室这边跑过来,可是她手上没有拿旅行袋!一个可怕的念头闯入我脑海:她要是绕过火车头到那边的铁轨上,可就离忙忙碌碌出入站场的机车们太近了!我不敢迟疑,迎着她飞奔而去,正好在火车头前面迎住了她那沾满泪水尘土的脸,没等我说出一个字,她表情可怖地挥起手,就抡了我一个大耳光,喊着:“滚开!让我走!” 

我被打翻在地,眼前金星乱舞,深度近视眼镜也飞了,只隐约看到一个身影跃出月台消失在火车道沟里。等我摸到只剩一条腿的眼镜戴上爬起来,看到玉凤站在远处的一对路轨旁,被几个穿铁路制服的人拦住了, 一辆机车正从那铁轨上开过去!

大约半个钟头后,在围观者的簇拥下,玉凤登上了前往略阳的火车,她右手提着塞满碎布条的绿色旅行袋,左手被一位穿着干部服的老太太挽着,可能就是站长说的那个乘客代表。

目送火车的背影在视野里慢慢消失,辛酸的泪水顺着我的脸哗哗往下流,我终于忍不住当众嚎啕起来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有人在轻拍我的肩膀,是那位老站长。他深深地叹了口气:“可怜的孩子,我天天看你们这么多知青上塬下山, 有些人被送到我这来,是因为没钱买车票。有人自己来找我,是因为车票被偷或丢了。但玉凤的事儿和他们不同,是在我们系统中出了坏人。玉凤原来可能受到过一些精神刺激,在火车上一连好几夜睡不了觉,本来就可能触发妄想,车票被骗走就更是雪上加霜了。”

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,可我只觉得自己那么笨,要是当时知道得从杜某手里把白色的票拿过来,可能这些倒霉事就都没有了,玉凤的病也不会犯了,我也不会这么担惊受怕了。老站长领我走进他的办公室,指着办公桌后面的一条长凳:“打个盹儿吧,到铜川的火车检票时我会叫你!”我谢了他递给我的温暖的棉大衣,头一贴到椅子上就昏昏睡去了,从离开鹤岗火车站后,那还是第一次敢这么放心地合上眼睛。

第二天晚上,我筋疲力尽但又兴奋异常地走进妈妈住的黄土窑洞 ——那天我还没离开北京站时,她就已经被同事们接出院了,处于脑梗中风后的恢复期,她头脑清醒但还是半身不遂说不清楚话。我向她展示了我背了上千里地的贵重礼物:五斤挂面,一条腌肉,一瓶蜂蜜,还有我在西安站站台上给弟弟买到的八个咸鸭蛋。而妈妈窑洞里的灯光昏暗,正好帮我隐藏了肿涨的左脸,撕碎的袖口和缺了一条腿的眼镜,当然还有探家路上和玉凤相伴五天四夜中那末多的酸甜苦辣。

后记

听妈妈的同事说,她跟着全是男人的下放“先遣队”,在陕北高原的黄土地上连日奔波劳累,晚上只能独自睡在旧庙里的麦草地铺上。那天起夜时,发现左边身子不能动,喉咙也发不出连贯声音,无法求助。直到同事们发现从不迟到的她没有按时到会,才撞开了庙门看到扒在地铺上的她。幸而他们离解放军的一个雷达站很近,连长下令用军用吉普载上妈妈狂奔了几个小时,送到了地区医院的抢救室,才没有落下终生的残疾,而在另一个农场劳动的父亲闻讯后,在一趟货车上度过了七天的旅程,才来到她的病床边。

那次难忘的回家之旅三十天后,我在返程的353次列车上又见到了列车长。我感谢他在“黄纸条”事件中对我们的帮助和照顾,他告诉我,那个李某,一个文革期间的“造反派”小头头,已经因为渎职和腐败被开除了。一年多来他多次使用“黄纸条掉包”把戏,对我和玉凤这样没有旅行经验的乘客下手,偷了一千多块钱的票,快赶上他两年的工资了。“不过因为你们帮了我, 那是他最后的一次了,”列车长乐呵呵地说。

那次难忘的回家之旅六个月后,令人意外的事情重重地打击了我:一个刚从略阳县城探亲回来的知青,给我讲了从乡下传来的故事:玉凤回到家里, 她的父母带她去看病,医生说她的神经已经错乱需要住院,可怜的双亲付不起住院费,只好再次把她锁在家里的茅棚中,以免她伤己或伤人。玉凤的哥哥到底还是娶了那个为他选定的媳妇,但是因为没有了玉凤出嫁的聘礼交换,付出了一笔不菲的彩礼。然而,在新媳妇过门后的第二天,玉凤用一根麻绳,在茅棚的横梁上结束了她二十岁花季的生命,永远平静地睡去了。

时隔一个甲子,玉凤鲜活的脸庞依然在我眼前晃动,她无助无望的声音仍然在我耳边回响,就像那晚在鹤岗的那间客房里一样:“我生下来就命苦!不像你们城里的女孩,我没有前途。”今天平心而论,也许当年我最大的错误,还不是没跟那个李某要过来她的白色车票,而是我不理解她的苦斗和创伤,以及在她的悲剧后面的原因,因而无力安慰她孤独的心灵。

今天,当我感叹在动乱年代里蹉跎了的青春岁月时,不应忘记出生在乡村里的我的同龄人,像玉凤那样千千万万女孩的命运。玉凤拼了她的所能,只不过为了一个自己期待的婚姻,但她的父母就穷到了无法给她这份奢侈的地步,尽管她在追求婚姻自由的路上屡败屡战,终究敌不过“命运”而凄凉地倒下了。

可怜的玉凤,她真的是一个孤独的旅人,不仅在我们五天五夜比肩而坐的回家之旅中,更在她在这远非完美的世界上的二十年人生之旅中。

2004年草稿
2012年感恩节定稿
2023年8月修改

于休斯敦

作者注:本文的英文翻译版于2014年发表在康雪培主编的“Zhigqing, Stories from China’s Special Generation”。)

延伸阅读
 曾健君:1963年,
亲历北京海淀暴雨成灾

文章由作者惠赐本号分享

插图摄影:余浩先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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